他比她大四岁,他俩的结合是典型的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那是正月的高跷会上,她由媒婆领着,偷偷地看敲鼓的他:那清瘦的身材,眉清目秀的长相,以及打鼓时沉着自信的神态都深深地吸引了她,当媒婆问她的意见时,她害羞地点了点头。既然她同意了,媒婆就正式上门提亲,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,他用生产队里的马车把她娶到了家。
她嫁过来后,和公公婆婆,大伯大嫂、以及几个小姑子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在一起生活。公公掌管家里的财务。她是长女,家里姊妹兄弟八个,她习惯了很多人在一起的生活。她很能干,嫂子身体不好,不去队里上工,家务也做得少。她既要去队里上工,还要做家务,十多口人的三餐,再加上鸡鸭鹅狗的喂养,她从早到晚忙得团团转,连二十里地之外的娘家也很少回。晚上还要在油灯下纳鞋底,全家十多口人的鞋都要靠她一针一线缝出来,她的手腕上起了很大的筋包,经常疼得拿不住针。但她从不抱怨,只要能跟他在一起,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。好在他也体谅她,常常帮忙挑水、喂猪。十多口人的家就靠他俩支撑着,日子虽说不富裕,倒也说得过去。这样的日子过到他们的儿子上小学的时候,大嫂不干了,吵着要分家。公公拗不过,只好同意。她不愿意分家,害怕自己不会过日子,可是面对态度强硬的大嫂,她什么也没说,只能听从公公的安排,公公把家里的东西平均分成两份,可是蛮横的大嫂却只想着自己合适,公公分给他的簸箕、笸箩一类的东西,都被大嫂用一些豆子啊,谷糠啊占上了,她想说这是分给我家的,他也想发火,可是她天生的容忍的性格没让他俩张开嘴,所以,她和他只分到了寥寥可数的生活用品。她哭了,不是为了分家的不公平,而是因为原来围着一个灶台吃饭的一大家子人现在要另起炉灶了。
公婆知道她脾气好,所以说分家后要跟她们一起过,她答应了。但当时讲的大嫂每年年末要孝敬给公婆一些粮食,柴禾,大嫂却从没兑现过。公婆气不过,要去找大嫂理论,她拦着公婆不让去:“爹,娘,我们吃干的就不让你们喝稀的,有我们烧的柴禾,你们的炕就不会凉,别去要了,嫂子家孩子多,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啊!”公婆看着她,不再说什么。
她比以前更能干了,一有时间就去山上打柴,还在家里养了几只小兔贴补家用。后来包产到户,家里的地多了,她干得更来劲了,中午只是枕着笤帚眯几分钟,就继续去田里干活,她家的田里找不到一棵杂草,她家的庄稼比谁家长得都好。偶尔去别人家串门,她首先要看看人家的猪长得怎么样,比自己家的猪是大还是小。她晴天去地里干活,雨天就在家里缝补衣服做鞋,一年四季没有休息的时候,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分家两年,他们就翻盖了房子,盖了五间亮堂堂的平房,这在当时的村里是少有的。她还买了缝纫机,她心灵手巧,既会裁剪又会用缝纫机缝制,大人孩子的衣服她都做得有模有样,但她很少给自己做衣服。每到过年的时候,她更忙了,全村的人都拿着布料让她帮忙,她的缝纫机通宵地转个不停。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,也找她帮忙做枕头,做门帘。她是个热心人,谁求她都行。人家过意不去,要给她工钱,她都当场拒绝并说再这样以后有忙也不帮了。他看她太累,就劝她少干些活,可她说:“没事,我年轻,有的是力气。”
生下第四个孩子后,她得了严重的气管炎,天气越冷,哮喘越严重,常常憋得她脸发青,晚上睡不了觉,跪着趴在枕头上。一到夏天,却又像个没事人似的照样起早贪黑地干。
年年如此,他也习以为常了,家里的活他还是帮着干,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他的脾气越来越大,张嘴就骂人,她不跟他计较,即使他骂了她,她也不还口,只是话语越来越少了,总是不停地干活。后来冬天再严重的时候,就用扩张血管的激素类的药物维持,有时也会去乡里的医院挂个点滴,都说这种病去不了根,也没有什么特效药,乡里干部的家属也有得这种病的,除了点滴打得多一些,也没有别的好办法,所以,她就一直这样忍受着,他也从没提出领她去县城看病,她晕车晕得厉害,有一次她做公共汽车陪娘家妹妹相亲,晕车晕得头昏脑涨,直接吐在了车上,售票员很不高兴,车到站后,还让她自己清理干净,所以,她再也不愿意做汽车了。晚上,只要身体好一些,她都在油灯下找些活干,她真是个闲不住的人,用她自己的话说,呆着难受啊!他常常去别人家串门,要很晚才回来,有时她都睡下了,他还没回来。她从没说什么,因为她手上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计。她有时很忧郁,跟自己的孩子叨咕:“我活不长的。”“为什么呢?”孩子很是不解。她抬头看看屋顶说:“小时候,你姥姥给我算过卦,算卦的说我是顶棚上的土命,顶棚上能有多少土啊?所以我活不长的。”“算卦的胡说八道,你也信?快别瞎想了。”孩子回了她一句就跑出去玩了,只剩下她一个人看着屋顶发呆。
在她四十六岁那年,也就是1991年的冬天,刚刚操持完大女儿的婚事,她的哮喘病又厉害了,还一直呕吐。贴心的女儿连蜜月都没过,就陪她去医院打点滴,医生说她的病很重,肝、胆、肺以及心脏都有毛病了。挂完点滴,女儿陪着她回家休息。嫂子及侄女听她病了,也过来探望,刚说了一阵话,看她很疲劳的样子,就说让她休息一下,她们先回家一会再来。女儿代她去送客人,她自己起身去被垛上拿了一床毡子想躺一会,女儿在厨房为她煮粥。这时女儿听到屋里传来异样的声音,忙跑到屋里,发现她口吐白沫,已经不行了,女儿大声哭喊着:“妈妈,妈妈!”可是,无论怎样呼喊,她再也听不到女儿的声音了,也许是她太累了,她需要好好地休息了吧。当时他正在山上放牲口,他接到消息跑到家的时候,她已经咽气了,他当时就晕了过去。
安葬她的时候,全村的人都来送别,大家痛哭失声,为失去这样一个好人感到难过。有人说是她对公婆太好了,公婆把她叫走去那个世界侍候他们了。
日子还要继续过,还有一儿一女没有成家呢。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,当他在地里劳动的时候,常常会回忆她和他一起干活的情景,他说每块地里都有她的脚印啊!他常常泪流满面,他恨自己拥有她的时候不知道珍惜,失去她以后才知道可贵。
她去世八年以后,儿女们都成了家,他也觉得寂寞了,就用她在世时攒的钱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老伴,俩人没领结婚证。这次他懂得呵护了,对后老伴疼爱有加,除了地里的活,家务活他也包了大半。他学会了做饭,学会了洗衣服,农闲的时候,他催着老伴出去打扑克、唠嗑,自己在家收拾这儿,收拾那儿,像个保姆一样干个不停。秋天卖粮食的钱他一分不要都交到老伴手里,儿女们孝敬他的钱,他也如数上交。连儿女们都嫉妒地说:“如果我妈在世的时候,你这样疼她,她不会走得那么早啊。”他不服:“不要乱说,你妈是因为有病才去世的。”“有病你还不领她去大地方看病?”他无语了,他感觉这一生最对不起她的就是没领她去县城看病,是啊,如果他当初领着她去县城看病,也许今天她还能陪伴在她身边呢。“如果时光能倒转,我会加倍地疼你!”他在心里说。
跟后老伴过了十一年,他70岁了,走路慢了,干点活就累得不行,虽然他每天都很累,但是有老伴陪着在身边,他感觉很幸福。这时的他就像当初的她一样啊。但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,地里的许多活都干不了了。老伴经常和村里的人叨咕:“他干不动了,我得走啦啊!”中秋节那天,他的老伴拿着他俩在一起过日子攒的几万元钱走了。他一上火,得了脑血拴,腿脚更不灵便了。身体稍微好转一些后,儿女们让他搬过去和他们住,他说不方便,执意一个人生活。他让儿子去帮他把老伴找回来,儿子告诉他,村里的人说她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打工了。他自己非要去找,儿女们不同意,就看着他不让他去,可是有一天,他竟然独自乘车去了那个千里以外的地方,人生地不熟的,怎么能找到啊?自己的腿脚还不灵便,后来幸亏遇到了好心的警察,帮他联系住宿,帮他买票,还把他送上回家的列车。回到家以后,用他自己的话说:“出此门进此门,孤苦伶仃我一人啊!除了老鼠,没人和我作伴了。”他一个人经常在屋里大声唱着年轻时学的评剧,听到的人都说他精神有问题了。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过了大半年吧,在学生放暑假的时候,小女儿在电话里跟他谈妥了,他要来女儿家住一阵子。女儿回家去接他,帮他拆洗被褥,把他柜子里的衣服统统拿出来洗干净,却发现这些年给他买的新衣服都没拆包装。“为什么不穿啊!”“我穿着它干活,不是都白瞎了吗”是啊,这一点他和她一样,都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人,是正儿八经的过日子人啊!女儿还记得小时候过春节的时候,她们小孩子要穿上妈妈亲手缝制的衣服,他在除夕的那天晚上,也要换一套衣服,但这身衣服只穿半个月,过了正月十五他就会脱下来,明年的除夕还要再穿的。这是她在世时,他养成的生活习惯啊,现在依然这样。
女儿把他四季要穿的衣服都打好包,因为这次离家也许要很长时间以后才回来的。就在决定走的前两天,他在门口的石台上坐了一下午,却站不起来了,他喊女儿扶他起来。看来他的身体确实有问题了,因为这几天女儿陪着他,发现他饭吃得少,一天只吃两顿饭,每顿吃得都不多,还说肚子胀得慌。在走之前,女儿决定先带他去检查一下身体,他们打车去了离家两百里地的地区医院,检查的结果让人难以接受:肝癌晚期,肿瘤的位置又不能做手术。医生嘱咐说回去好好陪陪老爷子,别让他受罪就好。女儿骗他说是胃炎,吃点药就好了。
看病回来,哥四个坐在一起泪眼相望,感觉老父亲真的很可怜啊,这一辈子除了干活就是干活,没享过多少福。大家商量了一下,除了轮流伺候老爷子,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。后来,他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涨得厉害,他自己开玩笑说:“我是大肚子弥勒佛额!”儿女们眼里含着泪笑了,四个月后,在一直叨咕还没活够的叹息中,他昏睡了两天以后,再也没有醒过来,他走了,走得很不舍,因为他想看他的孙子结婚,他想亲手抱一抱重孙子……
他就是我的老父亲,她是我的母亲,今年是父亲去世的第三个年头,我想用此文表达我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的哀思,愿父母双全的人们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刻,好好陪伴他们,别给自己留下遗憾就好!